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汪韶军 2018-05-25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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内容摘要

丰子恺的漫画与散文透显着一种深沉的护生情怀。这种护生主张虽然遭遇到了一些理论困难,但丰氏有过比较圆满的解决。护生实际上是对中国古代万物一体思想的继承。在这两种思想的合力下,又成就了丰氏颇具特色的艺术论思想。另从护生情怀可以看出,丰氏虽然采撷了儒道释三家的思想资源,但道家给了他最大影响。过去学界普遍认为丰氏思想的特色是儒佛融通,这一观点有待商榷。


感谢作者汪韶军授权文艺批评发表!

大时代呼唤真的批评家


汪韶军


丰子恺护生情怀探微


丰子恺《护生画集》的主题是护生,其随笔的一个重要主题也是护生。护生意为护惜生命,不是护惜一己的肉体生命,而是护惜宇宙全体生命。不过,丰氏提出的这一主张,在当时就遭遇到了一些置疑,他是否做出过有效的回应?这种护生情怀与中国传统思想文化有何关联?丰氏的艺术论思想颇具特色,这跟他的护生情怀又存在着多大的相关性?过去学界总以儒佛融通来评价丰氏思想,这种观点的合理性如何?笔者基于对丰氏散文以及《护生画集》的全面考察,试图揭示丰氏护生情怀的隐微,并对上述问题做出自己的解答。


一、护生主张的理论困难


护生的对立面是荼毒生灵。丰子恺反对那种庸俗的目的论,他认为:“原来宇宙万物,各有其自己独立的意义,当初并不是为吾人而生的。……美秀的稻麦招展在阳光之下,分明自有其生的使命,何尝是供人充饥的?玲珑而洁白的山羊、白兔点缀在青草地上,分明是好生好美的神的手迹,何尝是供人杀食的?”[1]据他在《忆儿时》一文中的自述,儿时有三件令他不能忘却的事:养蚕、吃蟹、钓鱼。其实,儿时记忆多得很,何以独独说此三事不能忘怀?就因为它们都是“生灵的杀虐”,使他永感忏悔。


丰子恺


细思之下,护生涉及到一个非常现实也非常棘手的问题,即吃荤吃素的问题。吃荤就要杀生,这与护生直接相违。进一步,植物也有生命,那么,是不是连素都不可以吃呢?这些都是当时人就已经提出的置疑。丰氏曾经转述过时人的置疑:“后者以为一滴水中有无数微生物,吃素的人都是掩耳盗铃;又以为动物的供食用合于天演淘汰之理,全世界人不食肉时禽兽将充斥世界为人祸害;而持杀戒者不杀害虫,尤为科学时代功利主义的信徒所反对。”[2]应该承认,这些置疑还是有一定道理的。如果将护生主张绝对地贯彻下去,荤当然不可以吃,而素也应该在禁食之列,甚至连水也不能喝,因为水中有无数看不见的微生物。而实际上,如我们所见,除植物以外,一切生命的延续皆倚仗其它生命的破坏。若根本不破坏任何生命,则亦无生命可以延续。比如,虎食羊,羊不能全其生;虎不食羊,则虎不能全其生。同样,人要存活,也不得不消耗其它一些生命(动物或植物)。这是生命界的内在冲突,也是一个真正的难题。


作为护生的理论主张者,丰氏必须对此做出解答。那么,他是否对这些置疑做过比较圆满的理论回应呢?我们可以看到,丰氏曾撷取儒佛两家的思想资料来加以回应:“佛家戒杀,不为已杀的三净肉可食。儒家重仁,不闻其声亦忍食其肉,故君子远庖厨。吃三净肉和君子远庖厨,都是‘掩耳盗铃’。掩耳盗铃就是‘仁术’。”[3]佛教戒杀生,但一般允许食用三净肉。《四分律》是我国流传最广、影响最大的佛教戒律,其中卷42规定:“若见为我故杀,若从可信人边闻为我故杀,若见家中有头有皮有毛,若见有脚血,又复此人能作十恶业常是杀者,能为我故杀,如是三种因缘不清净肉不应食。有三种净肉应食。若不故见、不故闻、不故疑,应食。若不见为我故杀,不闻为我故杀,若不见家中有头脚皮毛血,又彼人非是杀者,乃至持十善,彼终不为我故断众生命,如是三种净肉应食。”[4]此处翻译上有些小问题,严格地说,不是三种净肉可食,而是同时满足三个条件的净肉可食:不见为我故杀、不闻为我故杀、不疑为我故杀。这三个条件其实可归结为一条,动物不是因为我而被屠宰,因此,动物的死与我无直接关系。“君子远庖厨”的训示出自《孟子·梁惠王上》,即是说肉可食,但不可亲自宰杀动物,亦不可带着欣赏性的眼光去围观动物被宰杀时的觳觫之状。在此,丰氏强调,即便吃荤属掩耳盗铃(因为食肉者必知前有杀生之事),它还是仁心的发显(因为动物非因我而死,我亦不忍见其临死时的惨状)。如此一来,吃荤并不必然妨碍提倡护生,吃素就更不用说了,因此,“我认为吃素吃荤真是小事,无关大体。”[5]


《刽子手》


在抗战时期,护生主张还关系到另一个现实问题,即是否可以抗战杀敌。丰氏的老同学曹聚仁称《护生画集》可以烧了,因为若将护生主张贯彻下去,将导出不可杀敌的结论。丰氏对此论颇为不屑,他在1938年集中写了一批文章为自己的护生主张进行辩解:“说者大约以为我们现在抗战,正要鼓励杀敌;倘主张护生,就变成不抵抗,所以说该书可以烧毁。这全是不明白护生之旨及抗战之意的缘故。我们不是侵略战,是‘抗战’,为人道而抗战,为正义而抗战,为和平而抗战,我们是以杀止杀,以仁克暴。”[6]“我们为什么要‘杀敌’?因为敌不讲公道,侵略我国;违背人道,荼毒生灵,所以要‘杀’。故我们是为公理而抗战,为正义而抗战,为人道而抗战,为和平而抗战。我们是‘以杀止杀’,不是鼓励杀生。我们是为护生而抗战。”[7]应该说,丰氏的辩解是非常雄辩的,因为事实是日寇荼毒生灵,违背了护生的原则,而我方抗日正是为了护生。相形之下,曹氏之论显然是对护生的极大误解,其背后是一种非此即彼、非黑即白的机械思维模式。丰氏旋即又强调:“但这也是暂时的。等到暴敌已灭,魔鬼已除的时候,我们也必须停止了杀伐而回复于礼乐,为世界人类树立永固的和平与幸福。”[8]这里是说,战争本身不是目的,战争只是作为手段,其目的恰恰是止战止杀、争取和平。因此,战争是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才选择的下策,而且应该事成即止,这也很好地贯彻了护生的宗旨。


《护生画集》

(上海人民出版社)


至此,我们可以总结丰氏护生主张之本旨。丰氏再三强调:“‘护生’就是‘护心’。爱护生灵,劝戒残杀,可以涵养人心的‘仁爱’,可以诱致世界的‘和平’。故我们所爱护的,其实不是禽兽鱼虫的本身(小节),而是自己的心(大体)。”[9]“《护生画集》之旨,是劝人爱惜生命,戒除残杀,由此而长养仁爱,鼓吹和平。惜生是手段,养生是目的。故序文中说‘护生’就是‘护心’。顽童一脚踏死数百蚂蚁,我劝他不要。并非爱惜蚂蚁,或者想供养蚂蚁,只恐这一点残忍心扩而充之,将来会变成侵略者,用飞机载了重磅炸弹去虐杀无辜的平民。”[10]综上,从时人的置疑与丰氏的辩解中可以看出,丰氏悲悼的不仅是生灵被残杀,更是人性的丧失。他倡导护生,目的不在于禁杀动物乃至繁殖动物,而在于养得一颗和平仁爱的心,然后将此心扩充开去,造就一个万物皆悠游的世界。


二、护生情怀与万物一体观


丰子恺的护生情怀秉承了中国传统的万物一体观念。《庄子·齐物论》:“天地与我并生,而万物与我为一。”[11]庄子认为,万物同源,宇宙一体。在天地的呴育覆载之下,万物托寄于天地之间,万物生来并不是为了作对,本可以相安无事地并立而不对立。这是一种万类并生、各适其天的生命太和之境。“我”与他者共徜徉嬉戏于太和之宇,人与人、人与自然融为一体,完成一次生命的共舞。这是一个大美的世界。


《冬日的同乐》


《护生画集》第1集中有一幅《冬日的同乐》,画面中祖孙二人并坐于家门口,鸡鸭猫狗萦绕身旁,窗台上又有花草招展,一切都是那么的谐和。观此画,我们可以体验到人与“非人”的和谐,从“浑然与物同体”中获得愉悦。画作呈送弘一法师后,法师为其题了一首诗,当中有一句:“何分物与我,大地一家春!”此诗深刻剔发了丰氏护生情怀与万物一体观念的联系。丰氏认为万物一体是最伟大的世界观,故坚决反对个体之间的相互侵伐:“并育于大地上的人,都是同类的朋友,共为大自然的儿女。”[12]“天下如一家,人们如家族,互相亲爱,互相帮助,共乐其生活,那时陌路就变成家庭。”[13]在此基础上,他进一步反对人与人之间相互戒备,主张打通人我之间的壁垒,真诚相待,坦诚而处。他在一篇随笔中写道:“例如锁,具体而又明显地表示着人类互相防备的用意,可说是人类的丑恶的证据,羞耻的象征了。”[14]在另一则随笔中,他感叹道:“安得几个朋友,不用下棋法来谈话,而各舒展其心灵相示,像开在太阳光中的花一样!”[15]“下棋法”当指挖坑穽、暗藏玄机乃至杀机的方式。而不用“下棋法”的人就是里外透明的人,没有什么可以隐藏,也不畏惧、防备什么。的确,戒备心理的存在,正说明尚存人己之隔,未能臻于物我一体的境界。丰氏还是一位“儿童崇拜者”。他把儿时看作黄金时代,在随笔、漫画中处处赞扬儿童,他自己也时时以童真的眼光来观照这个世界。究其原因,除了借儿童的天真烂漫批评成人社会的虚伪骄矜之外,其底层依然是万物一体的思想:“我相信一个人的童心,切不可失去。大家不失去童心,则家庭,社会,国家,世界,一定温暖、和平而幸福。”[16]


丰氏认为,就其原初状态而言,世界是一个真善美的世界,一个曼妙的世界。他在早年写道:“不但花月,一切自然,常暗示我们美和爱:蝴蝶梦萦的春野,木疏风冷的秋山,就是路旁的一草一石,倘用了纯正的优美又温和的同感的心而照观,这等都是专为我们而示美,又专为我们而示爱的。”[17]丰氏执着地呼唤着人间世的“春天”。春天,一阳复始,贞下起元,最能体现天地好生之德。可人欲的膨胀造成人我关系、人与自然关系的紧张和冲突,此时充斥的是严冬时节的杀伐之气,因而与春的精神相左。丰氏认为,没有止境的贪欲是人类社会一切祸乱的总根源。他感慨道:“自然永远调和,圆满,而美丽。惟人生常有不调和,缺陷与丑恶的表演。”[18]


《襁负其子》


丰氏认为:“能把自然当作人看,能化无情为有情,这便是‘物我一体’的境界。”[19]丰氏本人就是一个“能使无情尽有情”的典范,他的“多情”使他保有孩子般的天真,以此观照世界,世间一切都变得那么有灵性,与他息息相通。在他看来,草木虫鱼亦有知。《护生画集》第5集中的《救伤》画的是两只蚂蚁相互救助,丰氏题诗云:“始信含识者,无不具人性。”在画集中,我们还可以看到大量灵猪、义犬之类的漫画。丰氏慨叹,禽兽尚且有人性,而很多人却丧失了人性,反倒不如禽兽:“我写到这里,忽把‘它’字改写为‘她’,把‘前足’改写为‘手’。排字人请勿排错,读者请勿谓我写错。因为我看见这熊其实非兽,已经变人。而有些人反变了禽兽!”[20]的确,“我”而多情,则视物可以如人;“我”而薄情,则视人亦只如物。丰氏的这类漫画及随笔,无非是启示世人超越小我,视广大宇宙为与我感通的大生命,从而去加以护惜。在他看来,人有人生观,猫亦不妨有猫生观。其《物语》一文直接让动植物(葡萄先生、南瓜小姐……)出场,代言万物平等、各正性命之理。


《救伤》


在很多人看来,这种近乎大同世界的悬想纯属乌托邦。丰氏对自己的可能遭遇有一清醒认识:“或者有人笑我故意向未练的孩子们的空想界中找求荒唐的乌托邦,以为逃避现实之所;但我也可笑他们的屈服于现实,忘却人类的本性。”[21]笔者以为,这一反驳很有道理。丰氏的期待是理想,不可目为空想。理想终有实现的可能,所以它不是空想。这一理想实现与否,主要不是能不能的问题,而是人们愿不愿的问题。


三、护生情怀与艺术论


丰氏是一位艺术家,也有着丰富的艺术思想。受其护生情怀影响,他的艺术论颇具特色。他对何为艺术有一个宽泛的定义:“宇宙是一大艺术。……那末这个‘我’怎样呢?自然不是独立存在的小我,应该融入于宇宙全体的大我中,以造成这一大艺术。”[22]“‘生活’是大艺术品。绘画与音乐是小艺术品,是生活的大艺术品的副产物。故必有艺术的生活者,方得有真的艺术的作品。”[23]“艺术的生活者”,即是视物我为一体者。有了这种心境和眼光,才能见出世界的庄严灿烂;此时感激欣喜地将它描在画布上,便成就了一种叫做绘画的艺术。没有这种高远的精神境界,创作出来的作品就格调不高。“大艺术品”“小艺术品”的说法体现出“艺术的生活”相对于具体门类艺术的优位性。


丰氏断言:“‘万物一体’是最高的艺术论。”[24]既然万物一体是最高的艺术论,那么反推回去,只要某人体验到万物一体,即便他不是什么画家、音乐家、诗人,他也是艺术家,而且是最伟大的艺术家。“艺术以仁为本,艺术家必为仁者”,“所以‘艺术家’不限于画家,诗人,音乐家等人。广义地说,胸怀芬芳悱恻,以全人类为心的大人格者,即使不画一笔,不吟一字,不唱一句,正是最伟大的艺术家。”[25]丰氏正是这样的艺术家。朱光潜评价道:“子恺从顶至踵是一个艺术家,他的胸襟,他的言动笑貌,全都是艺术的。”[26]而其尊师弘一法师虽然出家当了和尚,不再从事书画、篆刻、音乐、话剧等艺事,但由于他具广大慈悲之心,视物我为一体,因而依然是广义上的艺术家。


丰氏又把当时传入的西方移情说(Einfühlungtheorie)解释成万物一体:“所谓拟人化,所谓感情移入,便是把世间一切现象看作与人同类平等的生物。便是把同情心范围扩大,推心置腹,及于一切被造物。这不但是‘恩及禽兽’而已,正是‘万物一体’的大思想。”[27]在他看来,能在对象中发现生命,就是审美的态度,就是艺术的生活:“所谓美的态度,即在对象中发见生命的态度,即‘纯观照’的态度。这就是沉潜于对象中的‘主客合一’的境地,即前述的‘无我’,‘物我一体’的境地,亦即‘感情移入’的境地。”[28]


《诀别之音》


丰氏把艺术看成是“和平幸福之母”。其友广洽法师称《护生画集》以艺术为方便,人道主义为宗趣。的确如此,丰氏不喜作纯粹的风景画或静物画,而主张画作应反映人生情味或社会问题。俞平伯曾致信丰氏谈了自己的观感:“一片的落花都有人间味,那便是我看了《子恺漫画》所感。”[29]读丰子恺漫画,有时会让我们悠然物外,有时则以触目惊心的方式促使我们对自己的心灵进行拷问。与这种艺术功能论类似,丰氏认为,艺术教育并不是为了培养艺术家,比如,学校开设图画课不是要培养画家,开设音乐课不是要培养音乐家,而是“以养成其美的感情,使受用于其生活上”[30]。他曾套用孔子“礼云礼云,玉帛云乎哉?乐云乐云,钟鼓云乎哉”的口吻说:“艺术云艺术云,描画唱歌云乎哉?”[31]这是因为,职业的画家、音乐家只是“小艺术家”,丰氏则主张做一位“大艺术家”,把自己的人生乃至整个世界雕琢成一件大艺术品。


四、护生情怀的思想渊源


丰氏护生戒杀的慈悲情怀,渊源有自。


首先可以肯定的是,丰氏受了佛教的很大影响。丰氏本人即是佛教居士,1927年9月26日皈依弘一法师为佛门弟子,法名婴行。他的交往圈子中,有很多是僧人或居士,如广洽法师、同为佛教居士的夏丏尊、佛学造诣极高的马一浮等人。其中,弘一法师是丰氏最为崇敬的老师,他不仅是丰氏当初的艺术导师,也是丰氏后来宗教上的导师。法师入寂后,丰氏在一篇回忆性质的文章中记录了一则小事:“有一次他(弘一法师——笔者注)到我家。我请他藤椅子里坐。他把藤椅子轻轻摇动,然后慢慢地坐下去。起先我不敢问。后来看他每次都如此,我就启问。法师回答我说:‘这椅子里头,两根藤之间,也许有小虫伏着。突然坐下去,要把它们压死,所以先摇动一下,慢慢地坐下去,好让它们走避。’”[32]法师的言传身教,给了丰氏至深影响。


《鸡不食生》


丰氏虽为佛门弟子,但在那个时代,没有哪个人不受到儒家思想的浸染。丰氏幼时在私塾中就接受儒家思想的教化,儒家丰富的万物一体思想影响了丰氏:“我们的爱,始于家族,推及朋友,扩大而至于一乡,一邑,一国,一族,以及全人类。再进一步,可以恩及禽兽草木。因为我们同是天生之物。故宗教家有‘无我’之称。儒者也说:‘圣人无己,靡所不己。’”[33]按,“圣人无己,靡所不己”并非儒者所说,而是出自唐代禅宗大德石头希迁。但此误记并无大碍,这段言论具体而微地表达了儒家“亲亲而仁民,仁民而爱物”的思想。仁有生的意思,人的肢体麻木不仁,是因为这一部位没有了“生意”;人心麻木不仁,是因为心死了。朱熹就说:“仁是个生底意思”,“只从生意上说仁。”[34]又说:“此心何心也?在天地则坱然生物之心,在人则温然爱人利物之心。”[35]丰氏“同感的心”“同情心”正是这样一颗道德心灵,所谓“同感”“同情”,乃是一种恻隐之感。仁以感通为性,润物为用。感通是精神的层层扩大,至其极致,必与宇宙万物为一体。润物则是在感通的过程中予人以温暖。又程颢《识仁篇》曰:“仁者,浑然与物同体。”[36]阳明《大学问》:“大人者,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者也。其视天下犹一家,中国犹一人焉。若夫间形骸而分尔我者,小人矣。”[37]这些思想都对丰氏产生过影响。丰氏有时还直接撰文阐释儒家思想,如《横渠四句教附说》《杀身成仁》等;而《护生画集》中的许多漫画或图解古诗词名句,或取材于笔记、小说之类,如晚明大儒刘蕺山的《人谱》,阐说的都是北宋理学家张载“民胞物与”类的思想。不过,作为一名佛教居士,丰氏取资的首先是佛教观念,然后是儒家观念。他有过这样的言论:“真是信佛,应该理解佛陀四大皆空之义,而屏除私利;应该体会佛陀的物我一体,广大慈悲之心,而护爱群生。至少,也应知道亲亲而仁民,仁民而爱物之道。”[38]在此,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儒佛两家在丰氏思想中的理论次序。


以儒佛融通评价丰氏思想,基本上已成学界定论。但笔者以为,丰氏其实受道家的影响更大。其一,他身上的艺术家气质最贴近道家精神。佛教从本质上说来,是不需要艺术的,就像其师李叔同那样,这位曾经的艺术大师在皈依佛门后,不再厝心于原先所从事的艺事。儒家的关注点始终是德性,他们以艺事为余事,甚至鄙视艺事;即使允许文学艺术的存在,多数时候也不过是将其视为道德的奴婢而已。而丰氏一生都在从事艺术创作,其作品都不是泛道德主义之什。其二,前面分析到的万物一体、民胞物与等思想,其最终来源却是道家。没有道家的影响,儒学自身发展不出这类思想,且儒学一元论的本质倾向会抵消这类思想。由于这一论断涉及面较广,为避支离,笔者在此只是指出这一点,具体论证不再展开。其三,丰氏在其散文中曾多处直接引用老庄的言论,他的许多核心主张也来自道家。比如,丰氏批评“下棋法”与庄子贬斥“机心”相通,崇尚儿童时代与老子著名的婴儿喻象一致。




以下再择取几个重要方面予以说明。丰氏强调人与物的平等,人并不是宇宙的中心,物也不是供人利用、供人宰制的对象,这种观念显然与儒家强调人禽之别、人禽之等级不同,而与道家思想若合符契。[39]《护生画集》第1集中的《雀巢可俯而窥》、第2集中的《游山》,明显是在图解《庄子·马蹄》“禽兽可系羁而游,鸟鹊之巢可攀援而窥。夫至德之世,同与禽兽居,族与万物并,恶乎知君子小人哉”。常人欣赏的插花艺术、盆栽,被丰氏斥为“残废的美”。1962年,他在上海第二次文代会上护卫“双百”方针时大胆地说:“最好让它自己生长,不要‘帮’它生长,不要干涉它。曾见有些盆景,人们把花枝弯转来,用绳扎住,使它生长得奇形怪状,半身不遂。这种矫揉造作,难看极了。种冬青作篱笆,本来是很好的。株株冬青,或高或矮,原是它们的自然姿态,很好看的,但有人用一把大剪刀,把冬青剪齐,仿佛砍头,弄得株株冬青一样高低,千篇一律,有什么好看呢!倘使这些花和冬青会说话,会畅所欲言,我想它们一定会提出抗议。”[40]此论说明,人若不能随顺万物的自然本性而以人灭天,就会致使万物“无一完者”。《庄子·骈拇》云:“长者不为有余,短者不为不足。是故凫胫虽短,续之则忧;鹤胫虽长,断之则悲。故性长非所断,性短非所续,无所去忧也。意!仁义其非人情乎!彼仁人何其多忧也!”说的正是顺物自然,反对用一条外在的标准抹杀事物的个性乃至生命。同理,丰氏认为蝌蚪被养在盆中观赏是“苦闷的象征”,鸟儿在笼中的啼叫是“囚徒之歌”。鸟儿并不是人类玩弄的对象,真正爱鸟,就应该让它们以天地为室庐、园林为鸟笼。这种思想就出自庄子。《庄子·养生主》:“泽雉十步一啄,百步一饮,不蕲畜乎樊中。神虽王,不善也。”《秋水》篇反对“落马首,穿牛鼻”,《至乐》篇更区分了“以己养养鸟”与“以鸟养养鸟”:“夫以鸟养养鸟者,宜栖之深林,游之坛陆,浮之江湖,食之鲦,随行列而止,委虵而处。”“以鸟养养鸟”的核心意含是顺物自然,让万物各得其所,而不要逞一己之私欲,即便是观赏欲。庄子认为,万物是相与为友、相与为娱的对象,并不是供我们宰制役用的对象。他期待万物能各得其所,各适其天,相互之间绝不凌越。丰氏“共存共荣,不相侵犯”的理想正是对庄子思想的响应。




最后应注意,我们不能因为丰氏取资诸家思想,就认为他的思想驳杂而不够精纯。实际上,它反映出的是丰氏在思想文化层面也有一种博大的开放心态。丰氏不盲目排他而具有极大的开放性与包容性,也是道家的影响所至。另外,无论取资于哪家思想,丰氏都是为了表达他的物我一体观念和护生主张。


本文原载于《关东学刊》2017年第2期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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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1] 丰子恺:《艺术鉴赏的态度》,丰子恺著,丰陈宝校订:《艺术趣味》,长沙:湖南文艺出版社,2002年,第20页。

[2] 丰子恺:《素食以后》,丰陈宝等编:《丰子恺散文全编》上编,杭州:浙江文艺出版社,1992年,第402页。

[3] 丰子恺:《一饭之恩》,丰陈宝等编:《丰子恺散文全编》上编,第656-657页。

[4]《大正新修大藏经》第22册,台北:财团法人佛陀教育基金会出版部,1990年,第872页中。

[5] 丰子恺:《佛无灵》,丰子恺著,丰一吟编:《缘缘堂随笔集》,杭州:浙江文艺出版社,1983年,第221页。

[6] 丰子恺:《则勿毁之已》,丰子恺著,丰一吟编:《缘缘堂随笔集》,第212页。

[7] 丰子恺:《一饭之恩》,丰陈宝等编:《丰子恺散文全编》上编,第655-656页。

[8] 丰子恺:《粥饭与药石》,丰子恺著,丰一吟编:《缘缘堂随笔集》,第211页。

[9] 丰子恺:《一饭之恩》,丰陈宝等编:《丰子恺散文全编》上编,第656页。

[10] 丰子恺:《则勿毁之已》,丰子恺著,丰一吟编:《缘缘堂随笔集》,第212页。

[11] 本文所引《庄子》文本均据郭庆藩《庄子集释》,北京:中华书局,1961年。文中只注所出篇目。

[12] 丰子恺:《儿女》,丰子恺著,丰一吟编:《缘缘堂随笔集》,第30页。

[13] 丰子恺:《东京某晚的故事》,丰子恺著,丰一吟编:《缘缘堂随笔集》,第6页。

[14] 丰子恺:《邻人》,丰子恺:《随笔二十篇》,上海:天马书店,1935年,第23页。

[15] 丰子恺:《随感五则》之四,丰子恺:《随笔二十篇》,第147页。

[16] 丰子恺:《我与<新儿童>》,丰子恺著,丰一吟编:《缘缘堂随笔集》,第326页。

[17] 丰子恺:《青年与自然》,丰陈宝等编:《丰子恺散文全编》上编,第11页。

[18] 丰子恺:《桐庐负暄》,丰子恺著,丰一吟编:《缘缘堂随笔集》,第266页。

[19] 丰子恺:《我与弘一法师》,张竟无编:《丰子恺集》,北京:东方出版社,2008年,第57页。

[20] 丰子恺:《辞缘缘堂》,丰子恺著,丰一吟编:《缘缘堂随笔集》,第241页。

[21] 丰子恺:《谈自己的画》,丰子恺著,丰一吟编:《缘缘堂随笔集》,第143页。

[22] 丰子恺:《谈自己的画》,丰陈宝等编:《丰子恺散文全编》上编,第153页。

[23] 丰子恺:《关于学校中的艺术科》,张竟无编:《丰子恺集》,第97页。

[24] 丰子恺:《桂林艺术讲话之一》,张竟无编:《丰子恺集》,第135页。

[25] 丰子恺:《桂林艺术讲话之一》,张竟无编:《丰子恺集》,第136页。

[26] 朱光潜:《丰子恺先生的人品与画品》,《朱光潜全集》第9卷,合肥:安徽教育出版社,1993年,第154页。

[27] 丰子恺:《桂林艺术讲话之一》,张竟无编:《丰子恺集》,第134页。

[28] 丰子恺:《中国美术的优胜》,张竟无编:《丰子恺集》,第261页。

[29] 孙玉蓉编:《俞平伯书信集》,开封:河南教育出版社,1991年,第89页。

[30] 丰子恺:《关于学校中的艺术科》,张竟无编:《丰子恺集》,第96页。

[31] 丰子恺:《桂林艺术讲话之三》,张竟无编:《丰子恺集》,第145页。

[32] 丰子恺:《为青年说弘一法师》,李辉主编:《丰子恺自述》,郑州:大象出版社,2003年,第68页。

[33] 丰子恺:《全人类都是他的家族》,丰子恺著,丰一吟编:《缘缘堂随笔集》,第215页。

[34] 黎靖德编:《朱子语类》,北京:中华书局,1986年,第474、119页。

[35] 朱杰人等主编:《朱子全书》第23册,上海:上海古籍出版社等,2002年,第3280页。

[36] 程颢、程颐:《二程集》第一册,北京:中华书局,1981年,第17页。

[37] 吴光等编校:《王阳明全集》下册,上海:上海古籍出版社,1992年,第968页。

[38] 丰子恺:《佛无灵》,丰子恺著,丰一吟编:《缘缘堂随笔集》,第222页。

[39] 关于儒道人禽观之别,可进一步参阅拙文:《“人见其人,物见其物”——试析<庄子>“见”的思想》,《商丘师范学院学报》2012年第5期,第11-12页。

[40] 丰子恺:《我作了四首诗》,丰陈宝等编:《丰子恺散文全编》下编,第631页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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